当特蕾莎回过神时，她已然坐在一间朴实无华的办公室中，一张橡木方桌立在她的身前，在方桌的对面，是一名身披白色无尘服的青年。
乌黑凌乱的发丝之下是无神的眼睛，脸上那面黑钢般的面罩遮住了他的所有神情，他用他那嘶哑的声音，掀开了这次交易的帷幕。
“特蕾莎小姐，好久不见。”
特蕾莎一眼就认出眼前那位究竟是谁，顿时感到有些紧张，嘴唇微颤着开口道：“格林先生也是，好久不见……”
格林看得出这位年纪不大的修女小姐有些紧张，毕竟，她也算是从小听着霓虹制药公司的故事长大的，难免会对这里感到有所畏惧。
他的脑海中逐渐浮现上次她误打误撞进入公司后那般慌张的模样，一丝笑意就闪现在他灰色的瞳孔之中。
“都第二次，还那么紧张干嘛？虽说你们光明教会总是把我形容得和恶魔一般，但亲自和我打过交道之后，你也应该认清我了吧？”
特蕾莎连忙开口说：“没有没有！格林先生！我们可不敢将您与那些低劣的造物联系在一起，就算是恶魔你也是恶魔大公，不！恶魔之王！”
这丫头真的知道我想说的是什么意思吗？
格林有点之前和伦赛对话时的感觉，很想把手抚在面上表达笑意，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。
考虑到特蕾莎现在的心情，还是算了吧，毕竟这孩子对我的固有观念还是很深。
“呵呵呵，那我就谢谢特蕾莎小姐对我的评价了。”
格林礼貌地回应后，话锋一转，将谈话的内容正式转到交易上。
“上次给你的东西，你父亲觉得怎么样？”
“我父亲……”特蕾莎在听到父亲这个字眼时，眼神就变得有些不一样了，原先的惊慌消失不见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尊敬，或者说是，敬畏，“他很感谢您，格林先生。”
“他说，他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宁静，享受站在伟大太阳下的时光了。”
格林将双手交叉撑在桌面，面部隐藏在白色手套之后，无神的眼睛掠过指骨，柔和地凝望着特蕾莎碧色的眸子：
“‘残阳审判’对光明教会的影响这么大么，就连最初的教条都无法履行……也难怪你们的枢机团会找上我，选择与‘恶魔’进行交易。”
“当走投无路时，愿意伸出橄榄枝的恶魔与天使无异……”特蕾莎闭上双眼，在挺拔的胸脯前不停地画着十字架，虔诚地祈祷着，回应着，“父亲让我转告您，如果您愿意，您甚至可以成为一名圣人，受世界上所有的光明教徒敬仰。”
“他还说……”
“尽管是微薄的信仰之力也能够帮助我重提命运的丝线……么？我知道他会这么说。”
格林打断了特蕾莎的话语，只见那名修女小姐纯白兜帽下的脑袋不停地点着，认同格林的观点。
“呵，你们终究是把信仰看得太重。”
“一开始是利剑，是冠冕，是权柄。”
“最后变成了，枷锁、牢笼，永世不灭的诅咒。”
“我不喜欢神明，这就是第一个理由。”
特蕾莎沉默了，格林的话如同一枚刺破谎言的钉子，将教会所做的诸多蠢事牢牢地钉死在耻辱柱上，暴露在阳光之下。
良久，她开口，微笑着说道：
“神爱世人，也仅仅是世人罢了，决定好跟随着神明，就必须承载神明所洒下的尘土。”
“苦修士箴言道，‘神予我苦痛，我承之以信仰。’哪怕是骗自己也好，绝望可比痛苦更难以接受得多。”
格林清楚特蕾莎此刻的微笑背后是什么，作为生活在如今这个时代的教士，他们所承担的远比历史上任何一个时刻的圣人还要多得多。
教会高层对于摆脱痛苦的希冀，资本企业对于教会力量的控制，世俗信仰的贫瘠，以及，神已经不在的事实。
特蕾莎全都知道，因此，她才笑得出来。
“你比他们要看得通透，这也是我为什么愿意再次与你交易。”
特蕾莎的眉角下垂，脸上的笑容显得更加柔弱甜美：“谢谢格林先生的赞美，您的话语将是我毕生的箴言。”
如果格林同意父亲的请求的话，他的那句话语也许能成为《格林福音》中的一段，可惜，他可没有深入教会的意图。
“闲聊到此结束吧，想必你这次前来还是代表那群老顽固吧？”
特蕾莎点了点头。
格林将手收回，在空中打了个响指，声波传到四周的同时也改变了办公室内样貌。
眨眼间，他们二人便坐在一片花园之中，身前是有着精美花纹的小桌，桌上呈放着一个精美的礼盒。
特蕾莎总是惊叹霓虹制药公司对空间力量的掌控，无论是梅尔隆德破开亚空间裂缝，泛舟于泽尼亚斯之上，还是格林举手投足间便能召唤出想要的场景，全都让她叹为观止。
尤其是格林的审美，很是让这位年轻的修女感到心情愉悦。
各色的鲜花野蛮地生长在碧绿的草地之上，轻轻的鸟语让她如同亲临自然之中，只是那头顶的阳光却因太过真实，让特蕾莎感到些许不适。
格林伸出手，指向礼盒，道：“你要的东西就在里面，可以先验货，再交易。”
特蕾莎下意识地愣了一下，然后才缓缓地顺着格林的意思，把身前的礼盒打开，露出里面的货物。
那是一罐罐像是香水瓶一样的容器，深黑色的玻璃吸收了几乎所有的光线，在自然的视觉下宛如一块凝固的黑暗。
内部的液体很是浑浊粘稠，无论怎么礼盒怎么颠簸，也难以让它移动半分，仿佛粘在了瓶子里。
特蕾莎小心翼翼地打开其中一个瓶塞，放在鼻尖轻轻地嗅了一下，一股胜过花园内一切野花的清香钻入心扉，她感到世界霎时间昏暗了许多，自己的双手也开始变得虚幻，唯有胸膛里那颗燃烧的火球依然熠熠生辉。
那是她的心脏，已经献给神明的心脏。
“怎么样，质量不错吧。”
格林见特蕾莎的状态有些迷离，便又敲了个响指，使她的精神从虚幻中回归现实。
她涣散的双瞳重新聚焦，看向格林，尴尬地笑着说：“我不是专业人士，讲不好质量什么的……但格林先生的货物，是不会有瑕疵品的。”
格林被这个年轻的修女给逗笑了，尽管没有直接显现出来，但还是用言语表达者他的诙谐：
“看来你在光明教会学到的不仅是仪式，还有那群老家伙说话的语气，很好，至少给人的感觉不错。”
特蕾莎羞愧地低下头，她父亲总是告诉她要多对格林说些好话，但按照现在的情况来看，格林似乎一眼就看出了她的把戏。
“那么，货验好了吗？到你了。上次给的‘日炎祷告’对我的帮助很大，我很是期待这次的筹码……”
特蕾莎眨了眨眼睛，翡翠般的眼睛里闪过一瞬的喜悦，随即又立刻沉下脸来，一边在口中念叨着什么，一边双手相握，静静祈祷。
“神说，要有光。”
于是，就有了光。
一道胜过天上所悬挂的太阳的光束自特蕾莎的指尖盛放开来，从鲜花中拔地而起，犹如一棵屹立在大地上的光之树。
她将手伸进光芒之中，取出了一块黄褐色的泥板，上面有着独属于光明教会的宗教文字。
特蕾莎所在的空间相较于凡世要显得特殊许多，以至于特蕾莎刚从光芒中取出泥板，就气喘吁吁起来。
早知道，就随身携带了……她在心里想。
“这是……”
格林从泥板上的文字中读出了一些信息，竟感到有一丝诧异。
“你们……下这么大血本？”
特蕾莎望着格林，嘴角微微勾起，以笑容回应格林的疑惑：“神级仪式拓印——光明魔乘，上面的每条纹路都有对这个仪式的原理分析，希望对您有帮助。”
特蕾莎在说完之后，感到轻松许多，她一直在担心这份筹码会不会入不了格林的法眼，但方才格林的话语，足以打消这个念头。
光明魔乘，是光明教会的立足之本“火种相位”之一，也是古时候他们能立足于大陆之上的关键因素。
能够依靠仪式魔法，创造出堪比传说级神话生物躯体的巨大战争器械，甚至能将带有神性的仪式魔法附加工具之上。
集战争、辅助于一身的仪式，具有无限的可能！
但在“灰烬之战”过后，光明教会坠落深渊，再也没有能力驱动这个仪式，也就失去了相应的地位。
而现在，代表着光明教会意志的特蕾莎，亲手将它送到了格林的手里，这说明了什么？
光明教会……他们在打一个大盘算。
“好吧，好吧，我就说和你们这群信徒打交道太累了，送这么一个东西，有什么意图我能不清楚吗？”
格林虽然是一个有底线的人，但他的底线与自身利益息息相关。
光明魔乘，便是足以让他略微压低底线的一个筹码。
他们赌赢了。
“说吧，是什么东西，需要你们求我的帮助。”
特蕾莎正襟危坐，白色的修女服饰下的双手微微颤抖，她深呼一口气，随后缓缓地吐出。
“是……这个……”
她从光芒之中取出另一件物品，一枚正面印着一名男人的脸，反面迎着两条橄榄枝的金币。
这是北大陆的通用货币，只不过是五百年前的那种。
上面印的男人正是北大陆最大的帝国阿尔萨斯帝国的开国之君。
卡尔·加洛林。
如果是正常人看见这枚金币，只会把它当成一件古董，但格林岂是那般货色，这样粗劣的伪装，自然是逃不过他的眼睛。
这是一枚拘禁了三百人灵魂的法器。
“灵魂与天平之神……这不是祂信徒搞的东西吗？怎么又出现了。”
格林对这东西产生了极大的厌恶，毕竟在一百年前的有段时间，他亲自处理了一件关于那个神明的事件，自那之后，便对祂没有了任何好感。
“他们又打算做什么，别跟我说，你们已经落魄到没办法处理这件事？”
特蕾莎回答道：“还没到那种地步……如果是教会层面的实力对拼，消灭万物合性会很是容易。”
“但，我们所要面对的，可不止一个小小的万物合性会……”
“而是，一个神明！”
“他们想要拉神明下水！”
特蕾莎激动地站起身，金色的发丝上沾上了点点汗珠，这句话在震动了她自己的同时，也使格林提起了一丝兴致：
“再暗淡的太阳也是太阳，再虚弱的神明也是神明，他们凭什么让祂降临？就靠这法器？”
万物合性会，信仰灵魂与天平之神的教会，他们信奉着“万物灵魂统一，天平绝对公正”的教义，依靠等价交换的法则，同神秘的事物交易。
小到金钱、权力，大到时间、命运。
一切被标上价格的事物都有权放在天平之上，而灵魂则是交易的货币。
曾经，有一个万物合性会的疯子，曾试着用灵魂与神明交易，甚至创造出一个独特的仪式魔法，但最终却因为光明教会与其他势力的镇压而失去踪影。
可现在……
“他们已经找到了亚伯拉罕的遗本，找到了‘绝对时代’。”
一抹很鲜艳的色彩出现在格林的双目之中。
“绝对时代吗？他们真的能将神明拉入现世？”
特蕾莎低下头，无奈地答道：“我们……不知道，但……就算没能召唤神明，以那种规格所达成的‘交易’，也足以让一个可怕的存在出现。”
“真是讽刺啊，千百年来，曾经落魄的小教会已经融入资本的世界，遍布在世界各地，成为每一个城市中隐藏的一枚炸弹。”
“而当他们崛起，所遭殃的不止是我们这些曾经的敌人，还有那些高高在上的富贵之人，以及，他们脚下的百姓……”
特蕾莎的眼神中充满了怜悯，光明教会的教义被她贯彻如初，她接着说：
“根据情报，他们已经积攒了一定量的灵魂，并且准备好进行第一次尝试……”
格林略微抬起头，脑海中不断浮现出自己对仪式魔法的构建，嘴里低声念道：“第一次尝试……他们还算是谨慎。”
如果是一次小的尝试，最多只会造成区域级的灾难，哪怕失败，也仅有维安局会关注这件事，到那时摒弃该区域的势力便可。
而如果是倾注在一起，那两者之间的差距就不是一星半点，最低限度都是城市级，若是牵扯到大区级，就连国家力量都会重视。
有谁会允许一个势微的渺小教会在你眼皮底子下搞事？毫不夸张的说，如果一个国家势力拿出压箱底的战力，是可以杀死一位神明的。
失去了神明之后的万物合性会，只是强弩之末。
而在宗教对手层面，曾经的光明教会已经失去了影响了，甚至连官方的盟友都可能找不到，丝毫不用在意他们的遏止。
总而言之，这次尝试回报大，损失和风险却很小，着实是一个不错的盘算。
“他们第一次尝试的地方，你们知道吗？”
特蕾莎抬起头，与格林对上视线。
“就在……”
“科威尔城。”
格林眼睛中光彩再次改变，一切好像变得有趣起来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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